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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失,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她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著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她们就不问你往哪里去的?〃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她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她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她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她。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得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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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然输了?〃秋纹道:〃她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疼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里,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她那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她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服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一心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凭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兄要赎她回去,她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她母兄见她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得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抬我,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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