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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说得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她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愿,忽又见问她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未说完,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儿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风姐儿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惭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一时宝钗、凤姐儿去了,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了。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儿的院落。到她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儿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都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儿的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来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时,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孩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她是生、旦、净、丑哪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钗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她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她而去,只管痴看。只见她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她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么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她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孩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她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她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哪里听得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量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得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哪里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索性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哪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她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刚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她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痒痒,她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原当是她们,踢一下子,唬唬她们也好。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得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忽夜间听得〃嗳哟〃之声,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得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道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服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服侍。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便往王济仁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便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不好意思的,索性不理他。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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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儿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她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连见了宝玉尚未挽回,自己如何敢说笑呢,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怎么,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处治就是了。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得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得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道:〃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她一个胡涂人,你和他分争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又冷笑道:〃我原是胡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得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见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么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出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哪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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