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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

此时,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递在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先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作什么?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来了。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贾母等都说:〃你们去罢,她们倒便宜些。〃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因说:〃你往哪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她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她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她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她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她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她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她,我叫她来就是了。〃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得周到,快别叫她了。但只她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哪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她从小儿服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她魔了这几年。她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她妈没了,我想着要给她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她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她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她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她两个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她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内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吓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她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她也来了。我这一进去,她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她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人闷着,幸而她来得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吓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她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她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

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哪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哪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是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她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她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她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复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后,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她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听何书好?〃她二人都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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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她,道:〃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生又说道:〃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见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贾母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已猜着了,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得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得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忙叫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她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

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得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她,才一路笑得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生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便说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起来。〃早有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头坐不下。〃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

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贾珍忙答应,又都进来。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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