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兰兮兰兮(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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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认门之后,至少得多呆一天了。”

“为什么?”

“因为兄弟不但问对了人,更是去对了地方啊!”

“怎么回事,兄长?”

“兄弟,我们村的大家族是魏武之后,现任族长曹叔良对魏晋人物,特别是竹林七贤的阮籍更是情有独钟,在村里读书人中挑头成立了魏晋人物赜致会,常聚一起交流心得。我虽着意五柳先生,但对竹林七贤,亦略知一二,正好为你到时于之究探或可稍稍垫底。看来,这一路你我都不得闲暇了,只是如此便有些辜负孟春时节天地的新美了吧?”

“兄长,五柳先生不是于之有谓‘称心而言,人亦易足’吗,况借咏丘山田园之际,步量天地新美之时呢!”

此刻慧能的内里,已是满满新美……

一一九兰亦有幸

一天下来,慧能基本可以自如的驾驭马匹了。之后的行程,小六子每每赶前安排食宿,这样一行又多了些旅途的顺畅和舒适。而刘志略的伤口在慧能精心照料之下,更是一日好过一日。

路途休息,刘志略抓紧给慧能读讲五柳先生的诗文;住店之中,竹林七贤的故事不仅深深吸引慧能,且对阮籍还有特别的兴趣。这一路虽没什么外缠内迫之事,脚下的里程也明显的牛步蜗行,但沿途新春的景致更魏晋人物的萦心挂怀,人反有时光如飞的感觉……

一转眼,整整八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刘志略的脚伤也基本痊愈,因此满天晚霞里当一行进村之时,已与慧能就林为香,指山为烛,邀日为证结为异姓兄弟的刘志略非坚持下轿要与慧能相携徒步。而在村邻一路不断问候之中宅门刚一入眼,便见先期报信的书童和刘志略一大家子已是齐齐延颈在候了……

~~“兄弟,一路还没这么晚过吧,让你受累了。”

送走最后一拨前来探问的客人,刘志略赶紧领慧能朝客房走去。

“在家有时更晚,兄长,好像曹老先生还在等你吧?”……

~~“老爷,你先去吧,这儿有我呢。”

刘志略夫人早带丫鬟在客房前亲候慧能了。

“大哥,大嫂,都忙自己的吧,这样我不习惯。”

近十天的朝夕相处之中,刘志略多少已是有些了解慧能了,于是想了想点头到:“那也好,兄弟早点歇息。”说了与慧能稍加交待便和夫人及丫鬟回身了。

人去之后,慧能洗漱完毕依然没有睡意,加之阵阵兰香从窗外幽幽入怀,更是叫人身心有些格外的清爽清醒。慧能的目光,虽是落在屋里讲究的陈设之上,但满脑子却是五柳先生“归去来兮”时日窘困的鲜活场景更其人其诗其文叫人深深叹服叹惋、叹咏叹赞的漫漫思绪……

兰生幽谷与兰生庭院,虽都为王者之香,但那生存的状况,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吧?

幸运的庭兰和野谷的幽兰为人所赞所叹,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若仅就生存本身而言,那兰之生庭,亦兰之有幸吧?

所以,那两百多年前的靖节先生与这位志略兄长的禀性更生命追求虽无二致,也同样是“归去来兮”,但前路实实的日子,是不是还真有幸与不幸况味的九天九地呢……

一二o芳兰问前路

~~“归去来兮……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渊明先生误落尘网“归去来兮”那羁鸟还林,池鱼返渊的欣悦和急迫,已是跃然纸上了,但实实等待的前路,人有时还真是有些难料更不料的吧……

所以,先生这一问字,不仅问出了人于前路在襟在怀之所意,是不是更也问出了人于前路的某种不意之义呢?

因为,世上太多的所谓迷途知返,今是昨非的心行,都可能在难料不料的实实前路之中变得苍白更九九归原且从此再也不问不管什么迷途是非了吧?而之所以如此,是不是一切都可凝结在那一个问字之中呢?

问天问地,问人问己,此问终所落处,靖节先生虽是给出了一个“素襟不可易”,“纵心复何疑”的矢志不移,但其魂牵梦绕那田园自在的优哉游哉,陇亩乐活的淋漓痛快,却又叫人不免有些为之惘然,为之潸然,更为之喟然了吧……

当下简单的生存无虑,虽谓人之纵心更不易素襟的某种坚实基础,但世事无常,人心如幻更欲壑难填,因此前路种种的身心纠结,是人或都会在所难免的吧……

所以,要做到素襟的不变不易,不仅在人抉择的自觉,是不是更在从此里里外外那具体且巨大的实实承担呢?或许,这才是人都愿都想百年适己性情、纵己真心却又不能、不敢、不忍更不堪的深深之因吧?如从这个角度言人不易素襟更不为外物所累而自役心,还真非常情所能正视和承载的了……

是不是也正因为如此,靖节先生困窘极境之中“宁固穷以济意”的人生坚守,“不委曲而累己”的生命践行,才为世人赞叹和景仰,亦芝兰有别众草更王者之香的名至实归呢……

兰生幽谷,是幽谷方有高洁高傲之兰适宜的生存环境,所以兰入庭院能否叶展花开,亦在庭院是否具备其相应的存活条件吧?而混浊世间“一形似有制”的凡人若天秉兰质了,不说入庭清香遗世,那存活与否,是不是也是一个问题了呢……

兰生幽谷,在乎的是泉清露净而不是膏腴之土,因此兰质之人虽能等闲百年富贵,但其心高气傲的素洁之本不仅世之难容,且许多的不解误解等等等等,还真令有些无处逃身的吧~~

“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这红尘自有红尘范人视人通行的准则,人又怎能有所避免且轻易于之理解,是不是也正因为如此,一生饱受生存压迫更精神煎熬的五柳先生,才始终那么神往远逝的东户时代呢?难道我们的先人还真有那么一段人人生活富足且知足,个个精神纯正纯净更整个社会都不以三六九等来视人、范人更迫人的美好岁月吗……

说在那个时代里,人既无基本生存之忧,亦无**丛生之惑,更无高低贵贱之分,人人都为一己的适性享受时光并于中充分体验生命的骄傲和百年的畅怀~~

“……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靡潜跃之非分,常傲然以称情……”

那时,人的潜跃之别,乃人性情的自适而已,还真非人高低贵贱区隔之所以。先生自谓之潜,难道亦身心交战更不为世人理解而苦无出路的遥遥之寄?人若真能因之减少一点儿内里现实的苦痛,此寄当然也是聊胜于无了,可先生却又十分清醒“真风告逝”,那样的时代不但早就一去不复,且更是明白在“大伪斯兴”的千百年里,几乎所有“怀正志道之士”唯有“潜玉于当年”以求自芳自保,而那些“洁己清操之人”的最好归宿,也只“没世以徒勤”罢了。因此,芳兰入庭概而言之,是不是还真有其命定的不遇更不幸呢?而芳兰前路之深问,是不是亦芳兰或幸的人之睿智呢……

当年,三顾茅庐的刘备也算胸怀宽广了吧,可还是受不了手下张裕的才高性傲,在借故将其下狱并要杀之而后快时,闻讯的孔明急急上书恳求免除死罪,可那已成气候的蜀主却是直言不讳了:“芳兰生门,不得不除!”……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先生自认“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当然自知自明“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不仅是其性之所适,或亦命之大定更大幸了。

但先生既然深明“关河不可逾”了,可为什么又总是摆脱不了“日月掷人去”的功名遗憾,更“猛志固常在”的自我折磨呢……

一二一幽兰生前庭

人,志逸四海的抱负与丘山田园的闲情,本就南辕北辙。所以先生“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士”是苦;为官“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亦苦;但先生决然“归去来兮”,且断然“吾驾不可回”了,可为什么仍是纠结“有志不获骋”而“终晓不能静”,还是一个苦呢……

人,从某种角度讲,意爱丘山与志逸四海并无根本矛盾,意爱丘山或许更能激发志逸四海的豪情壮志,志逸四海或也实实着落了意爱丘山的生命本义吧?

此中丘山,此中四海,或都是人之为人的一种非常情怀,若谓其中有什么差异,是不是亦只层面程度的不同呢?而现实人生之中,是不是也正因为这一层面程度的出入,便决定了人百年志向更生命意趣的微妙之别,歧路以远,更相左相反呢?这种或集一身却又千差万别更截然不同的人生意趣和生命追求,其实人皆能觉察,或有反省,更可深悉,只是由于种种因缘及现实的种种窘迫,才使许多人不能、不敢、不愿、不忍更不堪于之完全面对和彻底承担罢了……

但先生不同!

先生格外清醒“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先生了然洞然“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先生深知并实实体验了“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于灵肉之人苦痛的孰重孰轻!因为那“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的反反复复身心交战,不但使先生终明“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的生命无憾意趣更百年真正舒心之所在,且还为此有了完全面对更彻底承担的实实准备~~

“量力守固辙,岂不寒与饥”,先生是知晓前路的吧?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先生于之是有充分自信的吧?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面对可能更现实的里外孤独,先生是清醒和勇敢的吧?

“败絮自拥,何惭儿子”,先生于亲人的责任和义务,更是够发狠的吧?

而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先生于任上自弃百里之候如敝屣之标举吧!此名利尘寰的惊世骇俗,岂是不知不明百年真正生命意趣者所能洒脱,所敢抉择……

可先生为什么还是终不得人生安泰,生命大宁呢~~

“幽兰生前庭,

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

见别萧艾中。”

先生由心之咏,不仅在其于浊世的孤傲,于泛泛的自负,或更是不意不觉也暴露了读书人的深深固疾吧~~

人之有学,更品德高洁,应当人知世用,此乃天经地义,否则便陷荆玉不识,明珠不遇,兰没萧艾的幽怨和愤愤了……

幽兰于庭,唯期赏鉴,若是没人在乎更希罕其质其芳,还真无异萧艾了。先生兰质不甘有没,先生馥郁寄望清风,此中自觉不自觉的躁竞,是不是亦读书之误,庠序之误,更“学而优则仕”之误的必然呢?其中学之为己为人的大端及纤毫,人或难言清,但兰生野谷,人知与不知,识与不识,又相干何事呢……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

躬耕未曾替,寒馁常糟糠。

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

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

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

人皆尽获益,拙生失其方!”

陇亩之民,只要无灭顶的天灾**,那起码的温饱,也属常态的吧。可先生“方宅十余亩,草屋**间”,且南山有地,下潠有田,却力耕力作经年不得暖衣饱食,其中之理是不是还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呢?除恨自己真有些拙笨之外,亦唯有哀哉伤哉借洒浇愁了……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人适性“归去来兮”而无最基本的衣食保障,那丘山田园的自在畅怀,不仅有些走样,或更内里纠结难去,精神反复难宁的深深因由了吧?此中“养真衡茅下”的百年人生意趣,或许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儿更有些变味儿了吧?生命不惑却生存大惑里,人谋生之长与度命之短在实实日子长期困窘之极的冲突之中,先生除远羡东户,近梦桃源,是不是也唯剩清风不识,兰之有没的深深怨愤更“学而优则仕”之不遇那疾固的常常折磨了呢……

若再进一步究探先生百年意趣的甚深渊源,是不是更在“人生无根蒂,飘若陌上尘”的生命蜉蝣之察;“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的人生逍遥之识;“去去百年外,声名同翳如”的逆旅物化之明呢?此察此识此明那万般无奈之心境,是不是从根本上就植下了人终难大安大宁的另一种幽幽之疾呢~~

生命如尘,只在蜉蝣当下着落;人生一化,更在过隙逆旅自珍。当然百年不负,逆旅不虚,唯在“养其性命”,“悦其志意”了。因此那身外名利更心役,不仅人之浅陋,亦祸患自取,所以“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先生那“宁固穷以寄意,不委曲而累己”之“归去来兮”,是不是本身就是生命无奈,人生无奈,性情无奈之一切无奈之无奈呢?

~~太苛求先生了吧!此念一闪,慧能心里不由顿涌一阵羞惭之意……

一二二芝兰香自知

为什么在究探人的苦乐原由时会起羞惭之心呢?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呀……

是太喜欢先生,太敬佩先生,还是内里不知不觉已然认定先生反省生命的自觉和人生抉择的坚定坚守已属世间非常,尘寰难得,还是……

“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

人生命的大彻大悟,不就在洞然一己的真心真性吗?

百年幡然的着落,不惟在人的志意自始自终的坚持坚守吗?

世间因缘际遇里,谁又能时时事事称心如意更一切所愿所期呢?

之中虽有苦痛的纠结、矛盾的彷徨,人却能素襟不改,矢志不移,不更生命高贵和百年自觉、自主、自在的充分证明吗……

想那已然圆觉的释迦摩尼,不亦因时因事而有精神的畅达和意绪的波澜吗?心情极好,便慈眉舒展,毫毛放光,与弟子说法言无不尽;身体有恙,不意触心,也眉头紧锁,忽忽不乐,沉默不语,况凡人凡情呢……

先生于困窘极境之中,有博名博利的能力和条件而不施展,而不利用,亦不迁就,更不妥协,始终不悔一己人生意趣的抉择和生命品格的认定,天下之大,又几人能与相匹堪论……

经谓“**,空即是色”,于凡人凡情,那烦恼即是菩提,菩提即是烦恼吧?而世间不愿心役之人,那苦乐之中是不是亦可得苦即是乐,乐即是苦的个中三昧呢~~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里的劳作当然有苦,但此中“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时那种叫士子自傲自豪的美美滋味,又岂是一般喜饮善饮的才俊能于中有所品尝?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俗务缠身更为物累之中,人或皆有此念且亦能暂偷一日半日之闲,但“见林木交荫,时鸟变音”那全身心的融入之喜,又“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的里外忘情之乐,或也只有真爱其静之人,真远人间之心才能有所体味的吧?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菊开当摘,南山恒在,日夕山气千古如斯,飞鸟归林皆逐暮霭,可几人能于中悠然,又几人能于中意绪无碍妙曼,更那人与天地真意神交的忘言沉浸,世间一个乐字,还真描也描不了,类也类不成的吧……

芝兰生世间,天香在自知,遍地萧艾里,芝兰有此自知自守更自享,那风霜雨雪之苦或亦难免之缘,成就之因吧……

人,不为物累,心方能逍遥;人,妄念止息,便涅槃成就。但先生之逍遥,还真难谓轻裘缓带优哉游哉;先生之幡然,似亦未达了无遗憾之彻更得大安大宁之境吧……

~~窗外星汉灿灿,却亦天地茫茫,慧能于之思绪漫漫,无际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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