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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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无心使媚、却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让她罕见地大羞起来,两朵红云倏地飞上雪靥。

明栈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样却娇软软的一点也不吓人,兀自细声斥道:“再看,我挖了你的眼!”

负气似的拧过头,三两下爬到尽处,拢着裙底按梁一撑,双腿悬空摆荡,又轻轻巧巧坐上横梁。

耿照如梦初醒,胀红一张黝黑面皮,也跟着爬过去。

梁间空隙不容一名成人起身,只能趴跪着一路爬行。

耿照背对着“上之天间”里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栈雪身旁时,双眼已渐渐熟悉黑暗,不觉一愣:“这……这是什么地方?”

举目只见横梁的尽头,乃是一根巨大的心柱,须两人合围方能抱起;而心柱之上,如轮轴般接着十条横梁,四向发散,恰恰伸往“转经堂”的十间长屋!

“这梁顶……是相通的?”

耿照低声道。

“我也是钻进了梁间,才发现这转经堂的奇妙构造。”

明栈雪定了定神,雪靥红潮渐褪,轻笑道:“这十间长屋便像车轮里的轴辐一样,以我们脚底下这个十边形的小小空间为轴心,向外发散出去,虽然无一面墙相与共,屋顶却是彼此相通。”

耿照曾随七叔学过精细的尺规制图,并为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绘制图样,打铁与木工虽是截然不同的技艺,但对于重心、短长、配比、榫接等精度的要求却是一致的。

他仔细观察心柱与横梁之间的结构,轻声点头道,“嗯,这根大柱子与十屋各自的欂柱嵌在墙壁里的柱手共同分担了屋顶的重量,才能稳稳支撑起层层相叠、如此庞大而繁复的九脊式结构。”

“还不只如此。”

明栈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着心柱环视一周,发现每间屋内或因方位互异,从顶上阑额空隙处透入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体上都保持着某种宁静幽暗的气氛,故有人活动的房间必须点上灯烛。由心柱往十个方位一一扫视,哪间房里透出灯光,就代表其中有人。

适才迟凤钧、显义所待的“上之天间”往右数去第三间也透着光,而且还更加明亮。

忽听“咿呀”一声门扉开启,灯影中似有数人起身,壁上一片参差晃摇,清楚听见显义开口:“诸位,迟大人来了。”

随后一片恭维推让,除了迟显二人外,现场至少还有四个人,声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头,却听明栈雪压低了声音轻笑道:“你明白了么?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转经堂任一屋中,都听不到其他九间屋子里说什么,在屋子外以耳贴壁,也难以听入三寸有余的木墙。但只有在这儿,却能清清楚楚听见十间房子里的动静,谁也提防不了。”

“这是……这是刻意设计的机关么?”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龌龊。”

明栈雪笑道:“若有心要窥人隐私,机关该设在底下这十边形的空间里,十面墙上各安觇孔听道,十间动静俱在掌握之中,又何苦爬上梁来?”

耿照一想也对,脚下安置心柱的十边形空间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怕自建成以来都不曾有人至此,况且出入无门,要当作密室使用委实也太过困难:“十间传声于一柱”的奇特现象,或许纯粹是无心所致。

明栈雪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窥看“东之天间”里显义众人的谈话,点了点头。明栈雪单手一撑,拧腰跃起,两条笔直浑圆的美腿凌空交错,如蝴蝶般飘落在第三根横梁上,依旧是悬脚横坐的姿态。

耿照虽不谙轻功,胜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跃莲塘连跳过两根梁面。前头的明栈雪正要继续爬近些个,陡地想起方才春光尽泄的窘迫,玉靥一红,板着俏睑故作无事,低声道:“换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臊着脸讷讷扶着梁顶,从她身上跨将过去,两人腰腿相贴、隔衣厮磨,俱都沉默不语。狭小空间里热流滚沸,无比迫人,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久久不绝于耳。

明栈雪无处闪躲,一阵面红耳热,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咬着唇一拧他的小腿。

耿照吃痛回头,却见她俏脸生寒,纤纤柔荑一比,正对着他的心口,又在耳畔作势吵嚷,竖指抵唇,要他安静一些,耿照莫可奈何,双掌用力按住左胸,果然鼓动声略微平息,却听另一处兀自“噗通噗通”响着,忍不住抬起头,同时明栈雪也垂落目光,四只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耸尖挺的浑圆左胸。

所幸房里的六人俱未听见。

圆桌之上,早已备妥酒菜,迟、显二人未至时,先来的四人便小酌开来,打发时间。主客既来,六人分坐停当,一齐举杯。

迟凤钧朗声道:“此番朝廷遣使东来,弘扬佛法,着下官召开三乘论法大会,用度均由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支应,幸有诸位慷慨解囊,筹备工作方能顺利进行。下官此杯借花献佛,向诸位聊表谢忱。”

众人皆称不敢,一饮而尽。

耿照听了一阵,终于摸清在座诸人的身分,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沈四大行会商帮的领袖。

东海道的商业从北而南,分为三大中心:北是镇东将军坐镇的靖波府,南方则以湖阳、湖阴两座双子城居冠。然而要说到商业之盛、影响之大,首推被誉为“东胜洲第一大河港”、位于三川汇流之地的越城浦。——河川主、支流汇合处,谓之“浦”越浦自古便是舟马集中的良港,后来设立官署、建城经营,便称越城。今人所说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围村镇的庞大区域。

越城浦的商贾分工细密、吞吐量惊人,各帮各行均有严密的行会组织,主要掌握在江、桓、戚、雷、沈等五大家族的手里。行会首领势力极大,连臬台司衙门都不得不礼敬三分,客客气气地与他们协调联络,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逼镇压,予取予求。

“东之天间”内,但有江、沈、戚、桓四家,却独缺雷家的代表,言谈间也多是闲聊,显然雷家之人未至,其余四家也不谈正事,与迟凤钧打起了你推我闪的浑水太极,尽拣些雪月风花来说。

迟凤钧碰了几回软钉子,微笑举杯,静听众人闲聊,面上看不出有丝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这位迟大人当官着实不易。镇东将军府的一介布衣幕僚岳宸风欺他,面对姊姊之时身段亦软,连越浦四大行的头儿也不买他的帐。这般辛苦的一品大员,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无聊,忽地门扉轻叩,裂开一线,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启禀首座,雷大人到。”

显义横眉一挑,起身应道:“快请!”

屋内诸人俱都离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幞头粉靴、衣锦饰繁,面上带着亲切笑意。

同样是五缕长须、身形高瘦,迟凤钧举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读书人;此人却有股说不出的江湖气,步子轻快稳健,行走时衣袂不动,不带一丝风声。

明栈雪本欲开口,樱唇微动,忽又噤声,眯着美眸一端详,用指尖在梁间尘上书写:“此人内功不弱,勿出声息。”

耿照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迟凤钧似是不识来人,显义忙与他介绍:“大人,这位便是雷家的大帐房、大总管雷门鹤大人,两位亲近亲近。”

迟凤钩笑道:“莫非是人称‘凌风追羽’的雷门鹤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门鹤满面堆笑,拱手道:“区区匪号,敢扰大人清听!雷某这几年已洗心革面,不闻‘凌风追羽’四字久矣。如今只安生做点小买卖,适才让抚司大人一喊,一下还不知是谁哩!”

众人尽皆大笑。

迟凤钧笑道:“四太保说笑啦。放眼东海各水路码头,谁人不知赤炼堂的雷四太保?近年雷总舵主深居简出,我听说赤炼堂事无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里里外外无不妥适,帮务发展得好生兴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耿照浑身一震,才明白“凌风追羽”雷门鹤这个万儿,何以这般耳熟。——原来五大商帮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炼堂!

对江湖人而言,赤炼堂雷家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一。

但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于此的平民百姓来说,赤炼堂雷家是酆江漕运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势力横跨盐、漕、渔、铁等,无处不在。江湖人念兹在兹的刀剑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干,甚无可道的一项。——而赤炼堂的总舵,便在越城浦。

这下可好。耿照连夜奔逃,谁知峰回路转之后,竟又撞到了赤炼堂的手里。也难怪明栈雪慧眼一照,便即发出警告,在执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录里,“凌风追羽”雷门鹤论武功论资历,皆非好相与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正主已到。迟凤钧察言观色,起身拱手:“不瞒诸位,今日下官邀诸位前来。为的还是三乘论法大会。镇东将军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莲觉寺附近兴建一座清跸行馆,让我们妥善觅地,尽快动工。”

一名身穿团领窄袖的双鹫锦袍、头戴云巾的青年“哼”的一声,低声道:“我道怎地,原来又是问咱们要钱。”

他约莫二十出头,颔下蓄有豹髭,在与会众人中是第二年轻的,一身装扮颇有武风,精绣抱肚、腰系蹀躞蹀躞带,系指上有带环,用来佩挂弓、刀等配件的胡风腰带还比雷门鹤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样也特别不客气。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丝帛巨商,家财万贯,这位桓家少东桓严高平日最好舞枪弄棒、逐猎放鹰,在城里有个外号叫“蟹眼高”迟凤钧素闻其行,只笑笑不接口,迳从袖中取出一份数折图纸,原封不动,屈指缓缓推至桌心。

“下官携来蓝图一纸,乃将军亲定,请各位过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业的行首,专门经营南来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长龄是土木间架的大行家,见众人投来目光,也当仁不让,拱手道:“抚司大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爷请。”

戚长龄展开图纸,来回端详几遍,目光一凛,表情却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大人,依草民看,这座行馆的间架似乎太……太铺张了些。临时用的行馆,需要盖这么大的屋舍么?”

桓严高伸长脖子细看了图中标注的尺寸,不禁变色:“迟大人!莫非你当我们是有钱的凯子,银两多到花不完么?只住一回的行馆,需要盖得这般富丽堂皇、巍峨壮观?你——”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米盐巨商江坤微微举起手来,制止了桓严高。

论资历论财势,桓严高只得乖乖闭嘴,老大没趣的坐下来。

“迟大人,这场法会既是将军的脸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东海万民的脸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宫,我等也绝不推辞。况且,世间以银钱计量之事,若有我等浦商办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办到。”

七十几岁的老人眯着眼睛,怡然道:“敢问大人,这间行馆须得几时完成?我等皆十分关心琉璃佛子抵达越城浦的时间,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迟凤钧微微一笑,试图掩去瞬间掠过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佛子的行程。”

桓严高抱胸冷笑,余人面上亦微露不满。迟凤钧面色镇定,续道:“不止下官不知道,将军大人也不知。为防有变,将军下令行馆须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误。”

此话一出,就连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为之色变。

桓严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从无到有,还得要弄得金碧辉煌,眼下连地都没有,居然限我们在十五天内完成!”

瞪着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来:“沈世亮,你沈家的好女婿!你舅子大公无私,把咱们都当成二楞子胆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经营瓷器、漆器、珍宝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与慕容柔为妻,成了镇东将军的大舅子。浦商家大业大,自有规矩,对镇东将军府一向是阳奉阴违,历朝历代的将军们也宁斗郊狼猛虎,不与家犬为难,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慕容柔素以铁腕着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越城的浦商们始终防着有朝一日,将军会把脑筋动到三川之地来,对沈家与将军府联姻一事寄予厚望,认为此举能大大缓和与北方的对立。

谁知自从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云后,慕容柔便对浦商施行种种新规,编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连天。当初欢天喜地嫁出女儿的沈家,顿成众矢之的,“沈家合亲示弱,助长北方气焰”的说法喧嚣尘上,俨然形成舆情。

见沈世亮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桓严高益发张狂,拍桌道:“还是这趟混水,又只有你沈家不用蹚,你大舅子爱妻心切,来帮着沈家削弱对手,好一举吃下越城百里的富户么?”

“好了!”

江坤抬起头,皱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锐光,在场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少说两句。这几年沈家出的钱,也没比桓家少过。”

桓严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气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静地望着对桌的抚司大人,缓缓开口。

“大人,银钱使得够了,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但银钱虽然好使,却不是这般使法儿。”

老人淡然一笑。“老朽斗胆一问,将军何以要这么大的行馆?”

“这是将军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实转达而已。”

迟凤钧从容回答。

纵横商场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几眼,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而身旁始终笑容可掬、不曾说话的雷门鹤,却突然开口:“方才大人曾说,这是一座‘清跸’行馆。莫非不是将军欲建来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贵族?”

迟凤钩神色微凛,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回复如常,淡然道:“关于这点,下官还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书,只是将军的使者有约略提到。将军府那厢也是近日才接获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来弘法,欲统合五道三乘,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事。皇后娘娘笃信佛教,更蒙佛子点破,前世乃如来座前的净莲天女,今世为护持佛法而降生于东胜洲,专为统合教门分裂,因此皇后娘娘非常重视。”

雷门鹤亲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后娘娘要派遣哪一位亲王郡主为使,前来东海代天?据我所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贵胄,更是圣上的亲叔叔,若由他代表皇后娘娘,可比任何一位亲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强。”

迟凤钧摇了摇头,沉声道:“四太保想错了。据下官接获的消息,欲来东海护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懿尊圣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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