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折幽深金帐啸月青狼(2 / 2)

加入书签

耿照被喝得一震,顿时安静下来。

“伤……伤我的人还……还在附近……”

雷奋开抬起左臂,攀着耿照的衣襟往面前拉,艰难地咽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低声道:“他……故意……放……放你……放你进……进来的……”

休息了一会儿,继续道:“他……逼问我……一个秘密,哼……我……死都不肯说。那人……极工心计知……知道我不能将秘密……带入土里……所以……”

这几句说得稍稍亢奋,所剩不多的气力迅速耗尽,他连吞咽都有困难,几乎被血唾噎死。

耿照按住他左腕脉门,一点、一点输入碧火真气,低声道:“大太保,我背你逃出去。”

能把“天行万乘”雷奋开伤成这样的人,耿照完全没有应付的把握,但逃跑还是有些自信的。

雷奋开摇头。“那人也算到了,我……我撑不住的。”

颤着手指头揭开虚掩的衣襟,赫见他左胸口有个拳头大的血洞,一团湿腻的红肉“噗通、噗通”地鼓动着,令人怵目惊心。“他……他掐断了我两条心脉,我……我死定了。”

“我把秘密……告诉你,他……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雷奋开破碎的嘴唇扭曲着,似是在笑:“但,你只要活着……从他手里逃生,那……那就是老子赢了。你……明不明白?”

耿照警醒过来。若真是凶手故意放自己进来听取秘密,不管最后雷奋开有没有告诉他,那人都不可能听任他离去。这是一条无论答应与否都得上的贼船,死了个雷奋开,凶手不过是换个拷打的对象罢了,耿照只能为自己打算。

这也正是雷奋开孤注一掷的地方。

“看来你明白了。听好……”

雷奋开凑近他的耳朵:“总瓢把子的隐居处,就在——”

低声说了几个字。

“就这样?”

耿照实在难以置信。

“就……这样。”

雷奋开笑起来:“见到总瓢把子,你同他说说这里发生的事,所有细节都别漏了,让他给老子报仇。”

耿照急急追问:“是谁下的毒手?”

“铿啷”一声,一物从雷奋开手中落下,却是一枚精钢铸成的铁简。

“拿……拿着。”

雷奋开的眸光逐渐涣散,身子开始抽搐,口中骨碌碌地冒着鲜血。

“我要说的……都说完啦。凶手……”

一把抓住耿照的手,原本瘫软的指掌突然恢复气力,几乎将掌骨捏碎。“都……说完了……收好它……别……别让人……看……”

声音突然消失,咬牙瞪眼的神情犹凝在面上,身子却已不动。

耿照还来不及悲伤。大太保说的东西他记住了,但是凶手呢?凶手是谁、为何行凶……关于这些,大太保什么都没说啊!难道铁简的主人是凶手?那又为何说“别给人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费了偌大气力才把雷奋开的手掰开,翻看掌里那一方铁块,认出上头镌有赤炼堂的风火旗标志,正面镌着“见简奉令”、背面则是“指纵鹰”的阴刻篆字,这下线索全断了。雷奋开自己便是“指纵鹰”的主人,“铁简主人行凶”一说实难成立。

临死之人的托付,是世上最沉重的负担。

耿照并不惧怕残毒的凶手,甚至不怕牺牲性命,却深深惧怕自己有负所托,因为雷奋开没机会再拜托第一一个人。一旦他想错或是做错了,雷奋开的托付将永远没有昭雪的一天,见到总瓢把子之时,也将无法面对他的质问:“是谁杀死了本座的大太保?他临死之前,不是将行凶之人告诉你了么?”

背后传来狼一般轻细的脚步声。

耿照悄悄将铁简收进怀里,潜运内力,放下尸体缓缓起身。

豆焰掩映下,来人一身染血墨袍,披头散发,青巾蒙面,两袖长长曳地,不见袖中指掌,袍襕“泼啦”一声逆风飘扬,露出袍底的白绸裤、黑拗靴,同样溅满斑斑血迹,宛若炼狱走出来的恶鬼判官。

看来铁简的意义也不用想了,雷奋开的推断奇准,这人果然是故意放耿照进来。连同左厢房老农夫妇的两条性命,他便是杀人的凶手!

“尊驾出手忒辣,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的覆面巾下发出“喀喇、喀喇”的炒豆声响,似是嚼着什么东西,微眯的细目隐泛绿光,片刻才道:“下半首的二十字是什么?”

语音既沙哑又尖锐,彷佛一男一女同时说话似的,带着妖异的共鸣声响。或许也跟他不断嚼着东西有关。

耿照不禁一愣。

“下半首……二十字?”

大太保跟他说的秘密远远少于二十个字。难道凶手连自己找的是什么,都弄不清楚么?正自狐疑,又听那人吟哦道:“‘冈陵何无人?井上蔓草生,岱岳宗一目,含毫空复情。’说出下半首的二十字,可留全尸!”

喉音虽诡异莫名,吟诗的韵律节奏倒是有模有样。耿照连编都编不出二十字给他,边以余光打量屋内,寻找脱逃机会,一边拖延时间:“说什么诗的,我全不知道!要怎生告诉你?”

“好。”

那人咀嚼着,忽然一挥大袖,从袖管中掷出一条白生生的手臂,上臂被啃得血肉模糊,留有骇人的硕大犬齿牙印,手肘指掌的线条却颇为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有。臂上的肌肤未泛青白,该是新切下不久。

耿照想起树丛里的雪艳青,浑身汗毛直竖,所幸那条臂膀甚是纤细,没有发达的肌束,苦主必定身材娇小,不可能是久经锻炼的雪艳青。他既悲悯另一条无辜受害的性命,又庆幸那人不是啃食雪艳青的手臂。

那人也没打算诓他,伸手按了按覆面的青巾,像是抹着饱餐后的嘴角,怪笑道:“再不老实招来,我便吃了你藏在树丛里的小妞。”

举手时袖管滑至肘间,露出一条毛茸茸的手臂来,五只指头尖如弯钩,恍若骨爪,一点儿也不像是人。

妖……妖物!

土屋一侧有糊纸窗格,耿照本想越窗而出,施展轻功将他引开,再回头来接雪飘青;如今看来,这个办法是行不通了。不过,有件事情他十分在意:这名黑袍怪人能将雷奋开伤成这样,武功该是深不可测,既然如此,何不一上来便动手,偏要拉拉杂杂扯上一堆?——这是拖延之计!

无论是等帮手或别有算计,绝不能称了他的意!

耿照无声无息出手,迅雷不及掩耳般掠至门前,运起全身功力,双掌印上对方的胸腊!

他虽只恢复了六成功力,然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这一掌既有突围的决心,复有擒凶之意志,便是雷奋开复生,也不能以肉身抵挡。只听“喀”的一声,掌力震裂了那人的胸骨,虫得他双脚离地,拱着身子倒飞出去,直飞出丈余才落地,“砰!”

肌倒不动轰飞敌人,耿照却抵受不住掌力反馈,踉跄几步单膝跪倒,胸中气血翻涌,一时间竟无力走出房门。“我……替大太保报了仇?”

正自迷惘着,那人忽动了一动,撑地而起,胸腹不住冒出浓烈药气,连夜风都吹不散那股既腥臭又刺鼻的难闻药味,自屋外一路蔓延进来。

耿照难以置信。他确确实实感受双掌轰击的力度,那股巨力甚至伤了他自己的掌骨腕筋,就算未能打折,也绝对是打裂肋骨的威力,怎还能站得起来?

更可怕的是:被不停飘散的浓浓药气包裹起来的黑袍怪人转动肩膀,还伸手按了按肋间,冷哼道:“实力不错啊!东海年轻一辈里,居然有你这等高手。你叫耿照,是么?”

“鼠辈。”

耿照不想和他废话,只冷冷吐出几个字。

“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是学不乖了。”

那人喀喇喀喇地拗着腕子,活动活动肩颈,下一瞬便贴至耿照身前,指爪削过他的左腋,滚热的鲜血喷上半空!

这一抓本要卸下他一条臂膀,着体之际,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想也没想便举臂一让,利爪削过左腋背肌;余势所及,将他整个人损入屋底,脚跟拖地滑行,直到背脊“砰!”

撞上土壁为止。

耿照没有那人若无其事站起的本领,背肌受到大范围的撕裂创,整条左臂形同报销,随手点了几处道,夹紧左腋扶壁起身,那人重又出现在土屋的门扉前,宛若鬼魅。

今夜的第三场战斗,耿照彷佛笼中之鼠,面对不会受伤的敌人,他初次萌生“束手无策”的感觉。怪人身上仍不住飘出药气,这次却变得十分积极,一掠进屋扑向耿照,兽爪般的五指“哗啦!”

洞穿墙壁,耿照缩着半边身子一滚,惊险地避了开来。

那人动作如兽,模样也渐显现兽形:覆着青巾的口鼻拱起,像是变成了犬科动物的长吻;两耳越尖,位置越往脑后头顶的方向移去;浑身肌肉鼓起,几乎挤裂衣裤;肌肤色泽越来越青,粗硬的毛发根根攒出,矛戟般森然竖起……

他嚎叫着挥爪,动作狂暴,每一下都夹杂着粗息嘶吼,以及筋肉骨骼不住撑挤、衣布迸开的声响,豆焰映在墙上的影子益形巨大,轮廓也越来越像双脚人立的巨大食肉兽得益于此,耿照在爪风间东翻西滚,居然僵持不下。

换作旁人,恐怕早已在利爪之下丧生,但耿照也有野兽一般的灵敏反应与身手,在狭小的屋内,怪人不断变魁梧的身形反而限制了行动,再加上兽化的过程似乎也带来相当的痛楚,狂暴的攻击变得不够精准,同样具备野兽反射神经的耿照自能轻易闪开。

黑袍怪客并不愚笨,爪势落空,却守紧窗门不让他接近,完全没有突围的机会。

“不妙!”

耿照暗暗叫苦,眼角瞥见墙上的孔洞,忽生一计。

不多时兽化似到了尽头,筋肉骨骼不再撑挤变形,飞窜的药气略见和缓,那人痛苦的眼神一锐,散发出危险的光芒。他一连几爪,将耿照压制在屋底的土墙前,戳得墙面千疮百孔,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

可……可恶!

耿照咬牙抬头,正迎着人形巨兽的恶意俯视,彼此都知道戏耍已至尾声,黑袍怪客一爪入墙,封住左半部空间,另一爪戳向耿照受伤的肩臂,打算将他钉在墙上,慢慢折磨拷问。

爪风着体的瞬间,耿照矮身一缩,巨爪“砰!”

贯入壁中,千疮百孔的粗陋土墙再也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耿照不顾黄尘激扬,抱着头滚出破壁,身子猛地撞上一座结实木墩,差点痛晕过去,脑中灵光乍现:“这是……柴墩!”

反手捞去,果然握住一柄柴刀,未及站起,黄尘中一团硕大的乌影横空跃出,巨狼般的黑袍怪客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利爪兜头抓落!

耿照抬臂牵动左腋,痛得眼前发黑,眼看难以抵挡,蓦地腰间白芒大盛,化骊珠威能一一度爆发,炽亮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座院子。黑袍怪客惨叫一声摔落地面,不住倒退,似乎那白光化为实体,就这么刺伤了他?片刻实在不甘心,索性捣着眼又扑上前来。

耿照得骊珠奇力之助,体内真气一霎充盈,直欲鼓出,忙挥舞柴刀御敌。他平生只学过一套“无双快斩”此时命悬一线,什么压箱底的本领都得拿出来,咬牙单手使刀,硬劈完一路几百刀的无双快斩。怪客被砍花了身躯,创口不住冒烟;片刻后挥开浓雾般的刺鼻药气,但见一身青皮戟髭,哪有什么伤痕?

耿照握刀的手不禁微颤,虽然脐间骊珠仍放出万道豪光,但捣眼的青狼却在白光里人立起来,蓦地仰头长嗥,骇人的咆哮声震动山林,惊出无数飞鸟,气势再度压倒了腰绽异光的少年!

这人……是打不倒的!

在岳宸风之后,耿照已许久许久没有这种绝望胆寒的感觉了。若连未曾失控、源源释放奇力的化骊珠都放不倒这厮,眼下还有什么武器可以倚恃?人狼步步进逼,覆面巾下的长吻不住动着,发出令人汗毛直竖的可怕声音:“说!那半首二十字是什么?再不说,我便吃、掉、你!”

“《青狼诀》这种低三下四的武功,用得着这么张狂么?”

一把端丽动听的女声自他身后传来,口吻虽是轻描淡写,却隐有一股肃穆庄严,可以想见声音的主人见过无数沧桑风浪,纵使面对怪异狰狞的人形巨兽,依旧波纹不惊。

“任你化身后刀枪不入、伤愈快绝,这套武功的致命缺陷,你并未参悟出破解之法。要不,也毋须啃食这农家的无辜女儿了,是也不是?”

耿照一凛:“难怪!难怪他的指爪路数如此眼熟,这《青狼诀》……是聂冥途的独门武学!”

他曾在莲觉寺大佛腹中,与明栈雪窃听聂冥途、阴宿冥两人对话,从而知道这门歹毒的武功。只是聂冥途一身青狼诀邪功,当年已被“天观”七水尘化去,此人决计不是聂冥途,这世上还有何人通晓这路《青狼诀》而黑袍怪客则被说中了痛处,怒极回头。

如无必要,他等闲不使青狼诀,实因这门武功有重大缺陷,饶是他天资过人,又煞费苦心钻研,犹未可解。万料不到雷奋开伤疲之身,仍是无比难缠,非使出青狼诀无以擒之,而后才不得不寻来这座野地农舍,生食农家之女修补耗损。

聂冥途隐世长达三十年,集恶三冥的畜生道一支早已烟消雾散,世上纵有知《青狼诀》者,亲眼见过的也不多了,谁能轻易喊破这门奇功的来历,甚且知其有重大的缺陷?

“尊驾既来,何必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

他冷冷道。从人狼口里吐出文质彬彬的话语,当真诡异到了极点。

“从你口中听到‘藏头露尾’四字,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那端丽的女子口音淡然说道:“我一直都在这里,没藏什么,只是有人心眼已污,睁眼不见罢了。你要见我,我不是在这儿么?”

语声方落,耿照眼中忽现奇景——白光之中,四名童子扛着一台金顶纱帐现身。那帐大有八迭,周围数重藕纱,贴满金箔的华丽顶盖呈八角飞檐的形状,中心的尖顶上立着一头振翅飞天的金凤凰;帐子两侧的抬杆粗如碗口,与金帐台一样遍体髹金,光是教八名力士来扛都嫌沉重,那四名僮儿却是举重若轻,移动间宛若踏莎滑行,连晃都不多晃一下。

金帐前后,另有四名矮小的童女举着饰金涂红的凤头金杖,帐头悬着华丽的大红宫灯,只有右前方那盏不是红的,而是一只朴实的糊纸白灯笼,形状十分眼熟。

八人阵帐的华丽金帐,便这么“滑”进竹篱院里,与耿照、黑衣怪客形成鼎足三角,彼此相距不过丈余。金帐停住的瞬间,化骊珠的耀眼白光突然熄灭,耿照检查脐间并无异状,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暗忖道:“适才在江畔,珠子也曾自行释放奇力,并未如平常那样,稍一刺激便即失控,这回也是。二次出现的时机、情况之相似也未免太过巧合,方才她说‘我一直都在这里’,此事若与这名女子有关……代表她从江岸那边,就一路跟着我们了。”

此妹似无恶意,他忍不住多看了那盏白灯笼几眼,陡地省悟:“这是……七玄宗主的灯笼!”

他对手持离垢后的记忆十分破碎,一想便头疼,但之前发生的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与染红霞意外闯入鬼先生与七玄宗主的集会,在劣势之中绞尽脑汁,想办法脱困……

白灯笼的形制一模一样,但他没看过上头所绘的记号。灯笼面上,寥寥几笔绘出一枚箭簇似的图样,尖尖的三角框子底下两竖并排的直线,说是伞盖,伞柄也未免粗了些,倒像简笔的树木符号,三角树形下还压了个日轮般的螺旋圆圈,表示是背着太阳的。

七玄的号记既简单又明了,即使是半路杀出的耿照,多能一眼认得骷髅头代表游尸门、蜘蛛代表天罗香,竖有三弦的箜篌代表血甲门,而蛇形则是五帝窟的表记……只有这压着日轮的树木图形,完全看不出代表什么意义。

耿照在心里将七玄各派数了一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不管怎么数,他所知悉的“七玄”始终只有六个门派。有个门派从没出现在“七玄”的指涉当中,连与宝宝锦儿闲聊时也不曾听她提起过。

“你们……”

他不由得喃喃说道:“就是那个从没出现过的‘第七玄’罢?连七玄中人也未必知道……”

“没错。典卫大人可真聪明,一下便想到啦。”

金帐里的女子淡淡一笑,轻描淡写的口吻仍似有慑人心魄之能:“我等便是那人所不知的第七玄,你可以管我们叫‘桑木阴’。”

</div>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